前幾天,我在FB上寫下以下幾句話:「妳常猶疑於,到底該成為一個商業人士,一個學者,或是一位優秀的老師。妳廣泛的興趣為你帶來了許多的苦惱,妳痛苦於自己分散的心力,責備自己的無法專注,揮霍妳的時間與天賦。但也許,妳唯一需要成為的,就只是妳自己。除了坦率,且毫無罪惡感地做自己以外,妳不需要向世界證明任何事情。」然後如我所預期,短時間內獲得許多個「讚」。也許應該這樣說,這個時代偏愛某一種特定風格的言論,只要寫到「做自己」、「愛自己」、「這就是我本來的樣子」、「夢想」,類似這樣的言論,輕易地就可以獲得大量的共鳴。
但我打上這幾句話後的短短幾分鐘內,只剩下一個想法:「做自己」這句話根本是吃屎!
我十八歲時第一次感受到這三個字的殺傷力。
我的第一份打工是在補習班打招生電話,就在那個暑假快結束之前,補習班來了幾個新同事,我們都很年輕,都好傻,好天真,對未來都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,對「夢想」兩個字抱著單純的信仰。(話說「夢想」這兩個字也快變成屁了,吃屎的夢想!)
當時有一個男孩,跟我一樣大,都是即將升大一的新生,我跟我的同事們覺得他有點怪,因為他並不真的喜歡這份工作,也不投入,反而是在聊天中或者任何可以休息的時間裡,找各種詭異的梗,搞笑。久而久之,大家便有點聯合起來,有意無意地排擠他。有一次,我跟他順路,一起搭236公車回家,他說他以後想當搞笑藝人,還說他已經考上某個藝校的表演藝術科系,我聽了當然就沒心沒肺地不斷稱讚他,鼓勵他,誰讓我跟他不熟,如果他是我弟我可能會狠狠地罵他,叫他要現實一點!
結果他說,因為家裡很窮,所以媽媽不准他去讀好不容易考上的學校。
我一聽,繼續沒心沒肺地跟他說:「怎麼會這樣?一定會有辦法的!打工啊!助學貸款啊!」我對他吹了很多的夢想牛皮,反正只是說說,又不用付錢。結果我要下車前,這個男孩雙眼泛淚,很專注地看著我,從牙根裡擠出:「有什麼辦法?」
我到站了,只拍了拍他的肩,肯定地跟他說:「反正一定會有辦法的。」
天殺的我真該被抓去槍斃!我哪知道會有什麼辦法?我只是小說看大多,被電影裡的美國夢洗腦,然後抱持著一股「夢想就是要去追」的廉價的同情,不負責任地說幾句:「一定有辦法的。」現在想想,那時他真應該回我一句:「吃屎。」
第二次感受到這三個字的殺傷力,是在我大三的時候,那時我在一間咖啡廳打工,我從來不知道這社會上真的有那麼多可憐的女孩子。(這也激起我對於研究不同世代的服務業從業女性的興趣,可惜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年才會提起勁去念博士,我兩年前就想好了,我的博士論文要作一份不同世代的服務業從業女性他們的生命史,以及探討他們對於教育、性別、家庭等基本概念的想像。我碩一的時候做了一份關於助學貸款女性的訪問,也算是一份前測了。)
我在那裡遇到很多個女孩,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,除了像我這樣的學生打工之外,在咖啡廳工作的女孩們大部分都只有高中或高職畢業,而他們的故事裡常常會出現「沒用」的男人,比如爸爸,比如哥哥,比如男友,這些男人養不起家,不是喝酒,就是重病,要不然就是不開計程車或開店卻不準時上工,搞得家庭收支極度依賴從事服務業(通常是餐飲業),拿著微薄但穩定的收入的女人。這些妻子、女兒或姐妹(最傻的是同居女友)用他們的體力與時間,犧牲了他們的青春與未來,支持一個沉重的家庭,或一個依賴的男人。
當然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,可以看到的是中下階層低薪、長工時的結構性困境,體力型勞動行業縮減,服務業工作增加,而中下階層男性所能獲得得工作與他們對自己的期許,以及家庭對他們展現陽剛氣質的角色期許,總帶著不可彌補的落差。
當時我的一個同事也是這樣的,她前男友以計程車維生,要做不做的,連租車的錢都賺不到。慢慢地,當他發現女友對他有無限的包容與尊重後,他就開始跟她拿錢。
那女孩住在他們家,跟他的父母住在一起,幫他們家煮飯、做家事,可最後得到的,不只是付出所有的存款,名下的一台車被迫賣出,身上還揹了一筆對她來說相當龐大的信用卡債。後來她在男人的計程車前座找到一盒香奈兒粉餅,他拿著女孩給他的錢,跟香奈兒女士出去玩。那女孩終於看開,離開那個爛男人。
故事並沒有從這裡開始好轉,這不是一個跌倒之後再爬起來的立志故事,因為那女孩的原生家庭也有一大堆的問題。
她的哥哥,因為爸爸每次繳學費時就惡言辱罵,受不了,在專科即將畢業的前一年輟學離開家,再沒有回來。她的爸爸過世了。她與叔叔一起照顧奶奶,在租來的房子裡辛苦地生活,可叔叔開的餐廳業績太差,最後仍關門大吉,於是一家三口繼續依賴著她在咖啡廳工作那一份微薄的,大約只有兩萬出頭的薪水過活。而她身上還有跟前男友在一起時欠下的二十萬卡債。
記得那天,我們倆一起在吧檯工作,她的心情很不好,我關心了一下她的狀況,她說,她叔叔的夢想是要開一間義大利餐廳,所以叔叔想要把勞保退休金領出來,開一間義式餐廳,然後希望她能離開咖啡廳,然後去義大利餐廳幫忙。
我聽了整個火氣上湧,很想叫她清醒一點!我去她叔叔開的餐廳裡吃過飯,東西不錯吃,但不夠精緻,而我敢保證他如果真的去開義式餐廳,絕對會賠很慘。所以我當然立刻苦勸她,現在咖啡廳裡最資深的就是她,她很快可以當店長了,到時比較穩定,也有自己的一片天,千萬不要辭職。結果她立刻回我說:「我不能那麼自私。那是我叔叔一輩子的夢想。」
也許是愛之深責之切,也或許恨鐵不成鋼,反正我是被她激怒了,我這個沒有任何社會經驗的名校大學生就拿《見樹又見林》一開篇的大道理苦勸她,現在看起來根本是教訓她。我說:「每個人生的抉擇都絕對有超過一個選擇,可是我們卻總是選擇最輕鬆的那一條路。」
她的眼眶很快就濕了,一直反覆地跟我說:「我不能那麼自私。」
我那天氣得不想跟他講話,可現在回想,那時她應該回我一句「吃屎」才對。
這下你應該聽懂了吧!不顧每個人的生存情境,一味地高舉「夢想」要大家「做自己」,那根本就是吃屎。
「做自己」這樣的想法能這麼廣泛地獲得同情,只有一個原因,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真正地做自己。
我說,是「沒有任何一個人」。
因為沒有「他者」,就不會有「自我」這,每一個「自己」都是在與別人的互動中不斷變化的,所以「做自己」這個概念本來就是個屁。這個屁會常被拿出來,就是因為我們不可能「做自己」,我們的一舉一動都牽涉到其他人,這就是社會人最基本的觀念。 正因為我們不可能「只有做自己」,在日常生活中,便處處感到限制,處處感到束縛。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沒有真正逃離過、跳脫過,我們的內心深處,都還藏
著那個和家庭和社會和世界扞格不入,而碰撞地渾身是傷的青少年時期的「自己」。
《社會學動動腦》第一課叫〈自由與依賴〉,C. Wright Mills《社會學的想像》一開篇就說:「現代人時常會覺得,他們的私人生活是一連串的圈套。他們意識到,在他們日常生活的世界裡有許多無法解決的煩惱;而這種感覺往往相當正確:對一般人來說,他們所能意識到的,以及所想去做的事,無一不受限於他們私人生活的軌道;他們的眼界和能力,則被框限在職業、家庭和鄰里所構成的特寫鏡頭裡;在其他的情境裡,他們形同行屍走肉,只能當個旁觀者。而不管多麼地模糊,人們愈是意識到那些超乎自身當下處境的野心和威脅,也就愈會有被套牢的感覺。」(31-32)又說:「人們很少意識到,個人生活的模式和世界歷史的軌跡之間有一種微妙的接合,一般人通常也不會知道,這種接合對於他們將變成哪一種人,以及他們可能參與、塑造的歷史有甚麼意義。」(32)
身為一個浸淫在社會學的世界裡八年,深愛這門學科的我來說,當我第一句喊出「做自己」的時候,我早就該查覺到這個弔詭。我的確是查覺了,卻還是要做作地像玩地下樂團的搖滾少年,高喊幾聲「做自己」,可見「做自己」這樣的概念是多麼該死的吸引人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。
多少人曾想像自己是臨刑前的羅蘭夫人,悲愴地高喊幾聲:「自由,自由,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!」好吧,至少我就幻想過不只一次。
所以,以後再有人叫你做自己,請你回他一句:「吃屎吧!」
但反過來說,正因為要「做自己」是如此地困難,要能堅持做自己的人,也要抱著吃屎的勇氣才有辦法做到。
有一本書的開頭就說:「假如每天早上你的第一件工作是要活吃掉一隻青蛙的話,那麼接下來的一天就沒有什麼能難倒你了。」現在我應該把這句話改寫一下:「假如每次高喊做自己的時候,你就得吃下一坨屎,這樣還能讓你想做這件事的話,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?快去做吧!」
解讀羅塞塔石碑的商博倫,為了解讀埃及文字,花了十幾年的時間,修習希臘文、法文、德文、拉丁文,不管不顧地投入研究,在這個過程裡,他曾經寫信給他哥哥,說他連吃飯的一塊錢都沒了!沒有人知道他在做這件事,沒有人和他一起做這件事,也不知道這樣做下去到底會成功還是會失敗。
史蒂芬‧金成名前,曾當過教師、清潔公、洗衣店店員,一家四口曾住在貨櫃車裡,女兒病得快死了,卻沒錢買藥。在這樣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下,他還是創作出《魔女莎麗》。
舒淇剛入演藝圈時,什麼樣的戲都得拍,即使拍三級片的時候,她也不曾因此喪志,她受訪時說,當時同片的女星偷偷躲起來哭,被她發現了,她才意識到:奇怪,我怎麼都不覺得委屈?因為她當時看到的就是,有戲拍,可以表演了!真好!
人因夢想而偉大,這句話絕對是真的,忘了在哪篇文章看到,有人說,我們之所以不選擇那條罕有人煙的路,是因為選那條路的人,大部分都死在路上了。所以,當有人能抱著吃屎的決心,雖千萬人吾往矣,不是很令人敬佩嗎?
這不代表只有「做自己」的人才值得敬佩。
陳樹菊女士小學一畢業,就扛起家計,到菜市場賣菜,供哥哥讀完大學,拉拔弟妹長大。她為了自己的原生家庭而一輩子未婚,其實她本來有機會的,可她想到,如果自己嫁出家門,家裡的父親和弟妹怎麼辦?便推了婚事,這成了她心裡一個永不磨滅的傷痕。我們今天都敬佩陳樹菊,想想當年,要推開深愛的男子,拒絕一個能夠脫離原生家庭,組織自己的家庭的重新來過的機會,陳樹菊女士所下的決心,想必也不下於吃屎吧?
回到開頭的那句話:「妳唯一需要成為的,就只是妳自己。除了坦率,且毫無罪惡感地做自己以外,妳不需要向世界證明任何事情。」
「做自己」是你,「不做自己」也是你,「自私」沒有錯,「不自私」也沒錯,最重要的,也不過是問心無愧而已。
我曾在某篇短篇小說裡看到,一個少年的父親突然過世,少年不得已輟學,到工廠工作,一天,他提早從工廠返家,夕陽的餘暉映照著破敗的家,他從家門外,看著家裡的媽媽和弟弟,在家門口抽了一根菸,然後轉身,離開。
我們都知道,他再也不會回來。
可是,又有誰能責備他,說他錯了呢?
我想,他抽那根菸的時候,應該有吃屎的感覺吧……
「做自己」需要勇氣,「不做自己」也需要勇氣,「承擔」需要勇氣,「不承擔」也需要勇氣。
我們所追求的,也不過如此而已。
也不過,是在做出任何的選擇時,都不需要感到恐懼或是罪惡的勇氣。
請記住,沒有人有資格站在高人一等的角度上評斷你的作為,我們都不需要向世界證明任何事情。
所以,以後如果有人再跟你說一句:「做自己。」別忘了,要回他一句:「吃屎吧!」
反過來,請你抱持著吃屎的決心做自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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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採編:Vanessa 責編:余澤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