炎炎的烈日,闷热的空气,早已经让他汗流浃背,他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喝完了,还是感觉渴。
他拿起锡杖,继续向前走去,心中默诵着准提咒,咒语的加持,能够让他感觉到身心合一,对外界炎热的感受不再那么强烈。
很多时候,他就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。
###一
那天下午,他走在江西去往湖南的路上,路过一个叫做营盘圩的乡,几个大学生走过来。
“师父,怎么称呼?”
“我的法号叫果衍。”
“师父,到哪里去?”
“去湖南。”
这几个大学生看到他仪表威仪具足,拿着锡杖,像个真和尚,于是对他说,“我们有一个护生主题的夏令营在这边进行,师父愿不愿意和我们分享一些有关素食和行脚的知识?”
“好啊。”他觉得这是一个殊胜的缘分,没有犹豫便答应了。
大家都对这个行脚和尚很好奇,问完他的来处,又问他的去处。希望他今晚就在这里住下,他拒绝了,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不只代表个人,他是比丘,从戒律上来说,需要在各方面注意威仪。
第二天早晨的分享会上,他说到自己会发微博,用QQ,听的人都笑了,他把这些来到这里做护生的大学生称作菩萨,他们又笑了。最后结束的时候,他送给每一个人一瓶饮料,大家再次笑了。
大家都觉得这个和尚怎么不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说话严肃,反倒说话的时候还会开几句玩笑,但是又不像是骗钱的和尚,不然怎么还会给我们买饮料喝呢。
果衍没有忙着解释,自己在那里把饮料一瓶一瓶的发给大家,大家似乎对饮料的兴趣更大,对于他所讲的佛法倒是没有什么回应。
果衍心里清楚大家笑什么,但是他并不在意大家的笑声,他用微博,QQ为了弘扬善法,把年纪轻轻的大学生称做菩萨,为了鼓励他们要像菩萨一样有慈悲心,送给大家饮料是结个善缘,他敬佩这些来到这里宣传保护候鸟的年轻人们。
但是他并没有把这些原因说出来,双手合十告别后,他回到旅馆休息,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赶路。
###二
天色尚未破晓,山风还在拍打着树叶,淡淡的光把远处的山笼罩了起来。凌晨四点半,果衍穿好衣服,背起背筐,杵着锡杖,借着微光,他走在去往湖南的山路上。
他本不想这么早就走,每天走很长的路,需要更多的休息,但等到太阳升起,就会热起来,那个时候惰性便会让他停下脚步。
一路上他会持准提咒,让内心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在一起。太阳升起来后,天气越来越热,再走一段路,就会汗流浃背,他会放下背筐,坐在路边,喝一口水,休息的时候,有时会想起出发的那天。
那天早晨,他把装满行李的背筐背到楼下,便去顶礼师父,师父拿出净瓶给他洒净,让他远离祸祟,邪魔的侵扰,他的心逐步的安静下来。告别完师父,他又去大殿拜别常住,顶礼观音菩萨,拜下的那一刻,他的眼泪自己就流了出来,他回想起自己在闽南佛学院的六年时光,是南普陀成就了他。居士知道他要走了,都过来送他,有些人递出红包要供养他,他不收,甚至有些居士跪下请他收下。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“上报四重恩,下济三途苦”,他内心的对众生的感恩油然而生,眼泪又流了出来。他感觉自己受不起这样的供养,论资历,自己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小和尚,论佛法修为,自己没有一些居士学的精。他们恭敬的不是我个人,是我在行法,让他们看到佛法住持的希望,他们恭敬的是佛法。他这么想了想,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。
他拿起锡杖走出了南普陀的大门,内心空空的,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下似的。这种感觉,当年出家的时候也有过。
###三
1979年,他出生在四川省射洪县的一个贫苦的农村,家里有两个孩子,他还有一个姐姐。从小学到高中,他和社会接触很多,当地民风很彪悍,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,小混混们做过的事情他都做过,经常会约上一帮人和另一帮人打架,初中的时候,在学校里打群架,高中的时候,要跑到外校去打群架,当时他们手中的武器不仅有刀,还有火药枪。有一次他照例约上一群人去一个职业学校打群架,但是那次,他把一个人打伤了,事情闹大后,他为了避开牢狱之灾,买了一张车票逃到新疆去了,高中从此就没有再读了。他记得和父亲说要去新疆的时候,父亲说:“你现在已经年满十四周岁,从今以后要自己负责刑事责任,父母再也管不了你,国法管你。现在家里只有三百块,要买一包尿素肥四十块,还要两百六十块你拿去,想去哪里去哪里。”他记得很清楚,他买了一张从绵阳到乌鲁木齐的火车票,花了两百一十块,路上两天三夜花了三十块,下车还剩下二十块钱。下车的那一刻,他明白今后的生活将会注定是另一番景象,他只有一个想法,出人头地。
九十年代,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,新疆也不例外。一张地图,一支笔,一个塑料袋,他开始在新疆摸爬滚打,什么事情都做过,建筑工地上搬过砖,卖过西瓜,摆过地摊,开过酒店,开过歌舞厅。凭借自己的勤奋和聪明,很快他就赚了第一桶金,为了扩大歌舞厅的业务,他去深圳,香港考察,把业务引进到新疆,那个时候他是风光的。可是好景不长,2003年“非典”爆发,娱乐行业受到冲击,生意不景气,他只好结束生意回到四川。回到家乡后,他开了一个养牛场,有很大的名气,也得到政府的关注,他被授予优秀共产党员,县委书记给他颁过奖。后来经营不善,加上政策的变化,在改革的洪流中无法顺应形势,牛场倒闭了。
他的生活似乎失去了方向,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,钱怎么赚都不够,赚了一万还想着另一万。一天都处在担惊受怕之中,做生意牵扯到很多复杂的关系,要花钱去打点各种人,结下很多恩怨,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,他感觉到很疲惫,睡觉的时候睡不着,吃饭的时候吃不香,空虚的时候他就去喝酒,酒醉了又会和别人发生冲突。难得清醒的时候,他会想,我活着为了什么啊?他感觉到自己的人生突然失去方向,不知道整天做这些事情有什么价值。很多次,他坐在江上的大桥上,想往下跳。
2004年,他是当地县城唯一一家使用宽带上网的农村用户,他在网上的一个聊天室认识了一个人,那个人是一个佛教徒,当时在某个佛学院学习,他经常和那个人辩论,觉得那个人说的观点很有道理,帮助他解决了一些疑惑。有一天,那个人对他说,庙里清净,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吧。
他瞒着父母,背着一个旅行包来到他出家的寺庙,自贡市千佛寺。当时他还没有想出家,只是想来这里散散心,时间久了,他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,环境安宁,是非不多,没有社会上的勾心斗角,一晃四个月过去了,他剃了度,成了果衍和尚。他把出家的事情告诉了姐姐,姐姐对他说,出家是好事,至少你可以保住你的性命,我们也不用为你担心了。
出家后他开始自卑起来,虽然穿了僧服,可是自己对于出家的规矩一窍不通,木鱼不会敲,佛事不会做,经也不会念。
过去,他酒酗得厉害,到了庙里他还没有戒掉。一位师兄和他说,酒必断,不断就不要出家。戒酒的日子是痛苦的,很多次自己想借还是没有戒掉。一次他在房间喝着酒说,明天开始戒酒,那位师兄走过来拿起酒瓶丢在垃圾桶里,“既然有这个心就从现在开始戒。”没喝酒他睡不着觉,半夜悄悄从垃圾桶里把酒瓶捡起来,正准备喝,被师兄发现了,他记得师兄对他说了一句话“你是人还是狗啊?”他从此就把酒戒掉了,他感觉到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比喝不到酒还要难受。
读佛学院是师父鼓励他去的。当时他并不想去佛学院读书,想留下和师兄一起修庙,师父对他说,庙修完了以后呢?你出家就是为了修庙的么?出家是为了学佛法,先解决自己的问题。
于是他考上了闽南佛学院,一呆就是六年,二年预科,四年本科。读到第四年的时候,他想退学,师父对他说: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,现在你辍学回来得到只是这一座庙,如果你能在佛法上走到一定高度,全国哪个庙不能去呢。”他明白了人要有远见,继续读完了最后两年。
###四
第一天,他只走了10公里就已经累得不行了,但是他想,第一天一定要走出厦门岛,不然就等于没有走出“家门”。最后的几公里他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,他只知道疲惫,脑袋空空,什么也没想就睡着了。但是出发时候雄心壮志并没有被疲惫压倒,他依然沉浸在出发的激动当中。半个月时间里,这种情绪丝毫没有减退,但是他脚上的皮已经脱了好多次了,路走多了,会起水泡,把水泡挑了,会长出血泡,新的水泡血泡就这样交替长出来,最后长出老茧,再走就不疼了。
闽南佛学院今年毕业的学生只有他一个人选择传统的行脚,大多数的毕业生会选择去西藏,尼泊尔,印度或者东南亚佛国参学,不过他们都是坐车去的。“行脚”是一个在佛教中用了很久的词,唐朝的时候行脚是禅宗僧人修行必不可少的部分,遍访各地丛林寺院,目的在于熟悉不同的修行方法,进一步提升境界,让自己开悟。
事实上,这个时节本应该结夏安居,但是他发现如果现在不去践行一次行脚,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。从佛学院毕业后,他要回四川接手一个寺庙,他还是四川某个公益组织的创始人,回去之后要管理团队。如果现在就回去了,外界因缘就会生起,那个时候哪还能容得了自己去行脚,即使有空闲的时间,那个时候能不能发起这个心都还不知道。没有多想,便做下了行脚的决定。
行脚的想法两年前他就有了,他记得和闽南佛学院的传明法师说起的时候,传明法师反问他:“你会行脚吗?”他愣了一下,“你有这个福报行脚吗?”他又楞了一下。行脚是在行法,需要具足福慧资粮,要有坚实的理论基础和修行的功底,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,做了两年的准备。
他开始思考行脚时会遇到的问题,更多的问题是和心有关的。万一坚持不下去怎么办?路上失去道心怎么办?烦恼来了该怎么对治?这个初心退去了该怎么办?两年里,他不断观察自己的初心,他发现自己行脚的念头越来越强烈。行脚不是旅行,不是看风景,是一种修行,他明白要照顾当下,依境立心,观察自己起心动念。他去拜忏,去修持一种自己的法门在路上行持,去练习止观。
他觉得明白的道理再多没用,练习再多也没用,“诸法因缘生,诸法因缘灭”都成顺口溜了,但是我们真的有去观察过么?我们所明白只是语言逻辑上的明白,身心还没有体悟到过,他经常会想到六祖慧能的一个故事,六祖慧能听五祖讲《金刚经》开悟之后,还要生活在猎人群里,去改变他们的杀戮习俗,一次六祖被一个猎人陷害陷入黄沙之中,五祖过来救六祖,对六祖说了一句:“不在困中,岂能脱困,未曾有迷,何曾有悟。”六祖才大彻大悟。他觉得六祖况且如此,何况我们这些凡夫。在他看来,佛法贵在实证,行脚是一个很好的修行环境,是对身心的历练。
###五
一直走路,妄想自己便会来。天气热,内心就会烦躁起来,走半天路看不到一个人,恨不得来一辆车一下子把自己带到终点。每当自己妄想产生的时候,他会通过持咒来打消这些念头。
他要从厦门南普陀寺行脚到四川自贡千佛寺,走回到自己出家的寺庙,他要把在闽南佛学院所提倡的“悲智”传承回去。毕业前,一个居士对他说:“师父,毕业后不要回四川了,我给你在厦门建一个寺庙,你就在这里当家就好了。”他拒绝了。中观法师也对他说:“毕业了去佛学院教书吧。”他也拒绝了。他觉得学问比他深的法师多的是,他们去教书就可以,他要回到四川的小庙,法脉不兴的地方,去弘扬佛法,住持正法。
路上的诱惑也是无处不在的,他坚持自己的信念“随缘不变,不变随缘”,不能因为外缘的改变而改变自己的初心。他走到江西赣州的时候,住在佛学院同学住的寺庙里,同学的师父是住持,在佛法上很有修为,曾经用几年时间从广东南华寺一步三磕头朝拜过五台山,也很会看风水,寺庙所在的山上风景很好。老师父希望他留下了做寺庙管理,他婉言谢绝了。
刚开始托钵时,他也会感觉到不好意思,担心被别人看不起。他知道这是“我执”占据了内心,我们总是会被自己的所设定的观念框住,画地为牢,才会起烦恼。。处处都顺利,也就没什么可修的了,这是修行的好时机。——他这么想了想,安慰了下自己,内心舒服了许多。次数多了,也就不在意别人会不会布施,这家不给,退出来再去另一家。遇到供养的人,他会在接受供养之后给对方念一段回向偈“愿消三障诸烦恼,愿得智慧增明了,普愿罪障悉消除,世世常行菩提道”。
来过假和尚的地方对于真和尚也不再相信了,这也会让他起烦恼,甚至会在内心抱怨那些假扮和尚行骗的人,一次他行脚走到农村,去西瓜摊买西瓜,母女两个看到是个和尚,摊子都没有收赶紧往家里跑,到家之后把门反锁了起来,那天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吃饭,很渴很饿,好不容易碰到一家卖西瓜的不能这么错过了,他这么想着,就站在那里等。等了半个小时,女儿从门里出来拿秤砣,担心秤砣被自己偷走。遇到这样的事情,他也只能无奈叹气,他知道大家为什么见到他像见到恶人一样,一直以来,很多人都打着和尚的名号的出来行骗,起初大家都很相信这些和尚,会施舍,后来被骗之后就提心吊胆,连真和尚都不信了。
他也会改变别人对和尚的看法,一次他在一家小卖铺门前吃桃子,老板见他太饿,就去家里摘了三个李子给他,他没有先吃,放在背筐上供佛。周围的人都觉得这个和尚和以前的假和尚不一样,既不要钱也不攀援。临走的时候,他给施主念了一段回向偈,对方连说谢谢。这个时候,他内心便会愉快起来,升起法喜,他感觉到自己行脚的价值,坚定自己的信念。
###六
一念之差,他走上了另外一条去往湖南的山路,走到了炎陵县的下村乡,本来他是要沿着另外一条路去桂东县的。
路上他接到了自己的团队成员打来的电话,通完电话,他内心沉痛,足足哭了半个小时。团队里两个大学生队员在大凉山做麻风病救助方面的工作,最近几天日夜奔波,加上天气炎热,两个队员都出现严重中暑状况,但是还要坚持工作。他在电话里下了死命令,一定要送去医院输液,他敬佩这些热血的大学生,但他不希望看到他们因为内心执着而把性命搭上,虽然这样的执着可以帮助到更多的人。
他想到昨天遇到的同样一批大学生,在山西的一个乡下宣传护生,保护候鸟,和他的队员是一样的,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奉献给社会,用布施来增长慈悲心。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偶尔的巧合,而且今天刚好走错路,那个夏令营的组织者也发了短信询问有关健康素食的问题,因为有些人吃素已经快撑不住了。他觉得已经染缘了,应该要把这个缘分了结,于是他买了一些蔬菜给这些要在这里吃一个月素食的大学生,坐车回到了昨天到的地方。
###七
起初他背篓里带着帐篷,他想一路都在路边搭帐篷睡觉,戒律规定:八月十五到十月十五,正月十五到三月十五,是行二时头陀行,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出门行脚,行持头陀行夜晚要树下住,但是这次行脚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因缘,不然他正在结夏安居,时节不对,虫蚁毒蛇都会出来,树下是住不了的,夏季暴雨多,帐篷也不抵用了,后来发现户外确实住不了,就住进了小旅馆。被外缘牵绊,有时候按照戒律办事就变得很难,他有时候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忍住蚊虫叮咬,他知道这是惰性在作怪,总是要给自己找各种借口。
天色还未亮,窗外的山风呼呼刮着,隐隐约约,他借着微光装好背筐,带上斗笠,拿起锡杖,走在去往湖南的山路上,这一次,他没有走错路。
(采编:朱燚;责编:刘铮)